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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艾青
“魂逐东流水，坟依独坐山。”丝丝深情化作缕缕哀吟，穿越重重山水，缠绵悠悠的古道，凄凄切切融入我腮边清清凉凉的泪。是郭延伟缅怀陈子昂的悲音？我已模糊，只是沉潜含玩着舌齿间这渗透千年血泪的十个方块字，是魂，是坟，是山，是水漫漫长夜啊！料料峭峭千年的清明雨已然悲绝沉默，注满苍穹的只是淅淅沥沥的呜咽和潮潮润润的心灵。
“重壤永幽隔”思念的蔓藤牢牢缠绕着故乡的根。长眠于荒草夕阳下那方厚实黄土地中的亲人——爷爷，您静寂无语的墓茔是否正空空守望着游子的祭献？我含辛茹苦的爷爷，我慈爱善良的爷爷，我刚正不屈的爷爷，您的孙女是多么遗憾，不能再次“徘徊墟墓间”在您欣慰的满足中洒一滴热泪，倾一腔真情，诉满怀幽怨。
我是俗人，我永不能像庄子那样箕锯鼓盆而歌，尽管我知道“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可是这一寸故土万般情，一种乡俗千年意，那含敛不露而真实无比的亲情早已浸入我周身的骨骼。“毁灭爱的是时间，证明爱的也只有时间”那情那爱早已在孔老夫子“逝者如斯夫”的感叹中得到永生，于是深沉的哀思循着心中久远的墓道在异乡如音乐般缓缓奏起，那郑重犹似西班牙人弹着吉他沉郁地奏出爱的虔诚！
有人说，一个人只要没有个死去的亲人埋在地下，那么他就不是这地方的人。我的血液里流着故乡的殷红，故乡殷红的血液滋养着我。爷爷，当你的身躯汇入故乡的血液时，我就犹如一只风筝，您手中的线紧紧牵系着我。或许我一直就是您爷爷手中的一只风筝，这根线的情节啊！现在的我才深刻的理解，那是含孕着生命深度的沉默啊！
爷爷，您可曾记得当年扎着羊角辫穿着两毛一尺灯心绒小袄的我是如何带着新奇，一蹦三跳，牵着您的衣角去祭扫那方祖先的圣地，去慰藉那些厚重的魂灵。、稚嫩的我丝毫感觉不到“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透出的浓重忧伤。我所向往的是那些另人馋涎欲滴的蛋糕和糖果，平时它是奢侈品而今天被您郑重放入篮子里。我偷偷用眼角瞟您一下，迅速从篮子里抓出一粒糖果，塞进口袋“叭”的一声落入地下一颗，我“噌”地把脚踏上去，慌忙提起篮子“爷爷快走”一溜烟跑出院门。“三三——忘拿烧纸和满土啦！哎，不孝呀！”额头飘着几缕银丝的奶奶颤悠悠地挪着小脚追出来。我慌忙把篮子一递，接了东西便又故意朝前跑一段，见四下无人，还不忘轻轻地在馒头上咬一口，然后高兴地等待看后面走来的您——爷爷。就是那年那天，粗旷弯曲的山路上，我第一次知道了“割股奉君”被焚绵山的介子推，就是那个沉郁郁阴重重的天底中，我知道了您爷爷的爷爷的官讳。只可惜我的脑子里过多容纳着与您布满皱纹的严肃脸庞，意味深长的有力话语相抗衡的另外动人的东西。流转在眼中的是苹果树初生的嫩叶，痴想着鲜红的苹果让我猛咬一口。那坡地上微微泛青的酸枣刺刺激我如何避开它讨厌的扎手，去品尝那醉人的甜酸。对了，再不能把核吞咽到肚子里！我嗅着那凉凉清风里湿漉漉的泥土伴着杏花香的气味，听着树梢上不知名的美丽的小鸟的美丽的鸣叫，蜜蜂吸在粉白的杏花上，它黄褐色的肚腹指针一样指向我，三五个灰色的鸽子悠然落下，撞入视线的是粉丹丹的小脚掌还记得在布满荒草的坟中间，您潮红的眼睛注视着脚下几尺见方的土地，用厚大的手掌轻抚着我的头，沉重地叹息：“三三，爷爷死后就在这土地下面了，我的头上是我爹，只可惜我的脚下已盛不下你爹的身子喽！”我分明看见您的眼角流下一滴浑浊的老泪。我有些惊奇，可更令我惊奇的是插在坟头的柳枝怎么能长成大树，那一只笨笨的喜鹊在柳树上搭着一个那么歪歪扭扭的窝？您把留给我的那份“祭品”一把塞进我的小手中。“三三，你以后一定会如城市的孩子一样有好吃的，好穿的，到时候别忘了告爷爷一声，给爷爷洒一杯酒！”“恩恩”手中的蛋糕已堵住我的嘴，薄薄的一层奶油在脸上绘成一幅绝妙的水彩画。
爷爷，正如您的预言，我十二岁的那年，伴随着唢呐声声凄婉，纸幡飘飘，哭声悠扬，您永远长眠于您父亲的脚下了。
那年的清明，我又上坟了。伴我而去的已不再是您慈爱的身影，牵在手中的已不再是灰色的衣角，我已不再蹦跳，不再惊奇，只是默默地跟在大姑后面，那树那酸枣丛那气味那鸟鸣那蜜蜂，那小鸽子依然动人，只是好奇的我再没有那份心境去体味了。“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他大娘，上坟哎？”“哎，那糟老头子，走了剩下我”听着大姑和村上张大娘凄楚的对白，我深切地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忧伤。爷爷，我想您啊！那垒垒荒冢间又多了一座新坟，跪在亲切的泥土中，姑姑悠悠地诉说着，撼天动地地哭喊着，这是乡人特有的祭词，没有向子期思旧赋的隐讳沉重，没有袁枚祭妹文的缠绵凄婉，回应着的是四壁青山和纷纷而落的清明雨。落在地上，落在我心里上。我无言地流着泪，那眼前的坟头下有我的血呀。我忆起当年您的话，耳畔响起一位诗人的悲叹：这就是上帝/给我选择的最后的位置吗/前面紧靠着我的父母左右紧挨着我的兄长/这块土地孕育了我，哺养了我，最终还要收留我啊/我扑在开阔质朴的怀抱里，深深地呼吸着母体的温馨/爷爷呵！您的孙女给您洒了一杯薄酒，您干枯的嘴唇触着那清香了吗？
10年后的今夜，异地的我跟随着姑姑在学府街的十字路上为您寄回一份浓浓的想念。“纸灰飞作白蝴蝶，血泪染作红杜鹃”姑姑亲手为您裁剪的纸衣纸裤，您穿到身上了吗？九泉之下，潮湿而漆黑，您一定很冷！爷爷，我多想背生双翅飞越千山万水依到您的坟头。我愿吻遍您墓头青草在日落黄昏；我愿燃烧我的周身化成灰烬溶入您丰腴的厚土；我愿变作一只不死鸟日夜徘徊在您的静寂的墓边，祭献一曲永恒的生命之歌。
爷爷，您的一生，犁尖上顶则后一轮日头，犁尾上挂着一轮忽圆忽缺的月亮，那平凡而执着的生命自有苍天作证。可您安息以后岁月里发生的一切，您知道吗？你寄寓厚望的孙女已迈入大学的殿堂，只是您却不能看见她胸前闪闪发光的校徽。“唯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您可知道您曾呕心沥血抚养成人的您大哥的儿子——我的伯父，已于今年猝然而逝！您可知道您最爱的善良朴直的儿子——我的父亲再不能跪倒在您坟头为您培一掬新土，他的右半身子已被脑栓塞击倒了！您可否知道，有叫您姥爷的重孙女啦，那粉嫩嫩的脸蛋，您厚大的手掌却不能轻轻地抚摩一下！呵！爷爷，九泉之下的您是否有点眷恋？
我却真的很眷恋，今夜。“渊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我永远牵不住您的衣角啦！我早已不去呼嗟殒星远散那瞬息之光的幻灭的美，我只在沉听那殒声的哀远。爷爷啊！记忆如水，笔尖如石，投石于水，捞得的竟是点点滴滴苦涩的泪。
夜里，在梦中我分明听见爷爷一声悠远的询问：“三三，背一背百家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我们王家的王”猛然间，我醒了，融在斗室的只有匀如池水，漆黑如墨的夜色和丝丝缕缕舍友们轻微的鼻息声“王家的王”我不禁潸然泪下。
我的故乡坟头下的爷爷啊！哀哉，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