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年代

杜鸿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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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仇恨

    童年时,最仇恨的,是自己的姓,继而仇恨自己的杜氏家族。感觉自己像做梦一样,就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杜姓在那个地方本来就少,而且杜姓中的穷人也少,加上这姓氏无论读音还是写法都给人一种古怪的感觉。于是,我倍感到我和这个家族的孤独,感觉自己钻进了末途,很多时候我都羞于提及我的姓。

    当然,这只是结果,原因是杜姓关联着我的父亲,一个乡村教师和富农子弟的混合体。乡村教师让我并不感觉到难为情。相反,它留给我一种美好。随父亲到学校去,几十里山路上遇到的,无论熟人或是生人,他们都对他崇敬有加,让我仿佛看到他身那层光环。难以释怀的是“富农子弟”它刀子一样让插进人的脊梁骨上,让人每走一步都感觉到疼。母亲说,有人说了,不惟成分论,贵在政治表现。母亲说这话,没有笑,倒让我感觉到,好像那个人就住在隔壁的神龛上,随时可以扶人上青云,也随时可以让人下地狱。因此,对“富农子弟”这顶帽子更加怕到骨子里了。时间一长,心理怪起自己的错来。前世变人,变牛变马变狗,哪样都行,怎么就错投了杜氏家族的胎,错姓了杜,错了一辈又一辈杜姓的祖先。于是,从知事到十四岁,一直仇恨祖先。现在统计仇恨者,外面没有一个,只有我的祖先是我真正恨过的人,而且,也是我恨得时间最长的人。

    唉,我可怜的祖先!

    委屈

    委曲是因一件因小事而起。

    上学时,一直与贫下中农子女处朝夕,同进退。自然听风凉话不少,倒也习以为常。但少年的偶像,不是周润发、周星驰,也不是周杰伦、周渝民,那时他们还小,或许没出生。我们的偶像是许世友。而且把许世友当神话传讲,双枪,背射,遁功、飞檐走壁,出神入化。

    那时,宜太公路刚修好。我们善于跟着“解放牌”卡车的屁股后面跑,目的是趴一段路程的车,同时享受一下汽油尾气的香味。兴奋过后,看到它的车辙都亲,突然看到地上有“许世友”三个字。两个贫下中农子弟当即指着我的鼻子大叫:“好呀,你一个地富仔子,竟然敢在地上写中央首长的名字!”

    我大骇,申辩不是我写的。他们不信,一口咬定就是我写的。我反复申辩,他反复强加。说着说着动起手来。他们两个对我和弟弟两个。哪料我三下二下,就把对手掀翻在地。正值此时,我听到弟弟一声惨叫,以为那个贫下中农子弟把弟弟怎么样了,我随即怒不可遏,举起一块炮炸尖石,朝弟弟那对手的头扔将过去。尖石擦着那人的发际,滚了开去,力所稍不足,就是他的太阳穴。此举立马吓傻了我们的对手,他们突然跪到我面前连连求饶,说道:“长平弟弟,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如果真不是你写的,可以对笔记的。”

    我们当即握手言和,三人对六面拿出作业本细细比对,结果字迹天差地别。那两人连连道歉,灰溜而去。事后回想,怕得浑身发抖,倘若那个石头对准的那太阳穴,非死即亡,我也会吃枪籽儿。如此,那一方便会又多了一桩奇谈了。

    耻辱

    那时多劳动课,自然会多带挖锄,带水桶,带镰刀。

    最丢人的就是带撮箕。但带撮箕有一宗最大的好处,那就是回家时,累了可以将撮箕口着地,篼朝上,然后坐在上面歇息,以励完成回家的路。

    一次走到阴坡里,实在走不动了,主要是饿得不行。那时人民公社信奉一天只吃二顿饭,早上是二个红苕,晚上还是二个种红苕。中午只能在学校干饿。所以放学回家,多半浑身无力,也总爱寻些支撑助助力气。

    那天,走到阴坡,实在没劲了,就倒放了撮箕,靠在一根黑电线杆子上歇息。哪想刚刚坐定,后面来了一位路友,突然大喝一声:“刘少奇,坐撮箕。”吓得我瘫坐在地上,半天不敢动弹。倒不是身上没力软了,而是前所未有的耻辱感觉,把我撂倒了。当时第一感觉,就像有一盆屎尿泼到了头顶上一般。待人从耻辱感觉里走出来“嗖”地一下站起来,将撮箕提到手里就走,好那个坐撮箕的动作,比沾了屎尿还脏一般。

    就是到了现在,伟人的光辉依旧了,可是,有时一想到这话,心里仍然会本能地感觉到有屎尿泼来的感觉。就像现代犹太人对纳粹标志的始终如一的感觉一样。

    苦涩

    记忆中最甜的东西不是糖,而是那种青花瓷糖罐子。

    可是,对它感觉再好,也终究只是一种感觉。要说吃到过最甜的糖,不是后来品尝尽了的那些精品美食,而是弟弟的半颗水果糖。

    中午无饭吃,无事便在校门口游荡。弟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手里拿着一颗水果糖,向我晃了晃,本意是引起我的羡慕。我和弟弟向来不吃独食。什么都要两人平半分,包括穿衣穿鞋,就连挨打,都不分彼此。

    显然,我是哥哥,替他挨打,处理他的遗留,包括他受了欺负我挺身而出,自然我帮他的时候要多一些。连自己都感动的是,我多次无辜地替他挨打担过,让他安然无恙。可见我们兄弟亲如人。

    而此时,弟弟手中拿着一颗水果糖,我满以为他会分半颗我。可是,事情并非如此,弟弟突然成了一位觉醒战士,当我提出给我半颗时,他竟然说:“不给!”

    我问他:“你是真不给,还是假不给?”

    弟弟严肃地说:“真的不给!”

    说着,弟弟抄起脚便跑。我也没犹豫,提脚便追。他从学校前的小土路,跑向桥家嘴,再从桥家嘴跑过青石板街,再从青石板街折回跑进学校门口的巷子,直到跑到校门口。我们兄弟俩为了半颗糖,跑了四条街、三条巷子、二个小山坡和一条小土路。弟弟喘着粗气,倒在校门品的地上,用身体尽力将他的那颗水果糖护着。我也毫不心慈手软,一把将糖从他手中夺了过来,然后一口咬成二半,还了一半给他,以极快的速度,将那半颗糖吃进了肚子里。弟弟生平第一次,用一种陌路人的眼光盾着我,然后带着他那半颗糖,无奈地走开了。

    此时,我那毕业于农校的妈妈正在土地上与农民一起劳作。我的乡村教师父亲正山里教那些山里的孩子。此时此刻,他们丝毫不会知道,在一个小镇上,他们的长子正在动用武力掠夺他弟弟的半颗水果糖。此此,这半颗糖成了他一生中吃到的最甜的糖。

    胜利

    我家对门有人低声对妈妈说:有人在偷你家的柴。

    我们的屋是74年建在这个半坡地上的。屋后的山林像人头上的帽子,几十棵松树数得清。常年烧柴,靠我和弟弟放学后扯枯蒿子,或到是镇上集材场捡树皮,供一家人烧火煮饭。而屋后几十棵松树柴,只能年终砍下来晒干后剁成一捆捆捆子柴码在屋檐下,待过年歇手时烧。

    现在,得知坡上家的男人公然偷我家的松树柴,母亲听了却像无事一样,眼睛空无一物地说:“算了,让他砍,砍有了他就不砍了。”

    父亲在山里教书,我是家里最大的男人,我自然不会服。我抄起一把镰刀,向后山飞跑,母亲见了也跟着我追来。她毕竟身手不快。我到了偷柴人那儿,她还只爬到半山腰上。

    我对那个男人说:“下树!”

    那男人笑着对我说:“让我砍完了再下来。”

    我说:“不行,你再不下来,我拿石头砸你!”

    那男人再次向我求情说:“让我砍完了再来。”

    我很坚决:“不行,快下来。”

    他只得下来。下来了,他要将柴背走。我不许。他随即破口大骂起来:“你个地主仔子,还蛮撩人嫌哩”

    见他偷柴还骂人,我操起镰刀要与他拉命。母亲赶上来一把抱住我,在我耳边说:“伢呀,算了,让他背走算了。”

    就在这时,那男人的老婆来接应,也跟她男人猛骂起来,骂的话更加不堪,激起了我的怒气,我以十余岁的身体犟脱了母亲,冲向那个男人

    母亲无奈,只得大叫了我一声,然后跪在了那个田沟坎上。

    我不得不停住脚步,用镰刀指着那个背着柴禾远去的背影说:“今天,看在我妈份中,让你逃脱了一次狗命。如果有下次,我让你有来无回,我说到做到。”

    我说罢,回身扶着母亲回了家。到了家,母亲只顾哭。

    我说:“你哭得好笑,我不会哭的。”

    自此,那男人不也再敢砍我家的柴禾。

    虚构

    表哥大我二个月。我们常年相伴,一起玩耍如同手足。但是,也有翻脸“杠祸”的时候,也就是两人闹矛盾。但往往只三五日又会和好如初。

    表哥十六岁时,算命子给他算了,说他打不过二十岁。他在家抱着一瓶小溪塔白酒,想喝了后一死方休。那时我已经进师范了,学了几句教育小学生的话,便跑过去,对躺在他发了一通说教,竟然断了他求死的念头。后来,他改名换姓,脱胎换骨,想避掉身上的邪气。可是,结果到了20岁那年,他在送我上了回城的轮船之后,回家到大老岭拖木材,走到大墨佬,结果连车带人飞身悬崖、车毁人亡。

    这些全是真事,并非虚构。

    虚构发生在我和他上小学五年级时。我们班的班花与表哥的父亲同在船上当驾长。他们也算门当户对。实际上我对那个班花也有好感。她人长得漂亮,成分又好,人的心肠也好,总爱与我说话。

    少年总爱把自己喜欢的东西说成是别人喜欢的,特别是对女孩子。因此,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与表哥自然一路,不知怎么便想起了班花,或许是那种“丽以淫”在作怪,我抢着跑到表哥前面,拿出一张纸条,在上面写道:

    “亲爱的安:你我相爱已经五年整,至今还没有单独相见。为了表达我们的爱情,请你于今晚八点,在77号屯船上相见。不见不散。某某。某年某月某日。”

    写好之后,我把它压到一个石头下面。待表哥走拢了,我让他猜石头下面是什么。表哥说:“肯定是一团屎。”

    我说:“绝对不是,我从来不干这种事情的。”

    表哥放心翻开石头,看到了纸条,打开看后,他竟然一下子接受不了,当即就翻了脸,脱口说道:“我告诉老师去。”说完,他扭头便走。

    第二天到了学校,我最喜欢的老师成了我的恐怖克星。从他走进教室,到他开始讲课,再到他一步步向我走来。他每一个动作,都吓得我七魂出窍。我看着他的脸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他一开始并没有笑,见我在看着他,他突然一笑,天啦,我到现都没见过,世界上还有如此可怕的微笑。

    可是,老师终究只是笑了一下,又走开了。

    就这样,一节课又一节课,一天又一天,每当一想到这件事情,我就会吓得发抖。我简直度日如年。可是一个周过去了,老师始终没找我。我以为老师发善心包容了我。

    直到两个周之后,表哥在一个田坎上割草时,终于忍不住喊我去陪他玩,我们才和好。和表哥和好了一个月之后,我才敢试探着问他:“你把那个纸条怎么处理了?”

    表哥告诉我:“怎么处理了?我像地下党一下样,把它嚼了吞到肚子里去了。”

    我这才长叹了一口气说:“天啦,你吓死我啦,你不知道这些天,我都吓掉了魂”

    表哥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呀,我出卖所有人,也不会出卖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