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踏风琴

杜鸿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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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叫王尔碑的诗人说:葬你,于心之一隅,我就是你的墓碑了。在乡村,墓碑是很常见的事象,但是,真正的墓碑往往并不是那些山野里的守望者,而是弥漫了乡村人的肉眼看不见的诗意。一般而言,乡村教师是比较准确地包容了乡村诗意的载体,那种正直、善良、宽厚、仁义与精神上的高贵,在他们身上都能窥视到。而且,他们代表了相当多的,正支撑着中国农村的乡村文人的品性,即使他们每个人都是以乡村文人非常普通的姿态存在于乡村。因此,我感觉到,乡村教师就是乡村诗意的墓碑。

    说到乡村教师,自然让我想起他们朝夕相伴的一种乐器:脚踏风琴。在我的印象里,与乡村教师有关的黑板、粉笔、擦子、墨红水、教案等等事象,所张扬的空间,似乎始终局限在教师的意义或隐喻之上,而真正让人难以忘怀而又把人带到一种非常强大的诗意空间的事象,非脚踏风琴莫属了。在人们眼里,脚踏风琴与乡村教师的命运特质是那么切合,那么紧密,以致让人在很多时候,觉得它们是同一的,觉得脚踏风琴就是乡村教师的宿命。这一点儿,没有做过教师,尤其是没有做过乡村教师的人,内心是无法体会的。正如人们一直能够看见在一些乡村之上,有一些一直在不停地行走着的老师,但是,没有做过他的学生,没有与他在一个屋子里面共过命运,就无法真正知道他在那条路上走了多远,他的心究竟在何处安放。作为乡村教师的儿子,作为曾在讲台上呆了二年的师范毕业生,走近郑琦的心情,自然是与众不同的。虽然已经年近不惑,但是,作为乡村教师儿子,作为与教师始终有着亲缘感的写作者,在郑琦老师这样的前辈面前,内心总会泛起一些莫名的情愫。

    那天,桐树桠的春风有些凉。一些女作者裸露的肩膀,冷得起了一些鸡皮疙瘩。但是寒冷让人清醒,加上风比平时大,让我感觉到,这种阵侯与我们要去看的乡村教师郑琦有些吻合,至少有“两袖清风”的暗示在心里涌动。写作者是否具有某种预兆事物的能力,我没有研究过。但是,当我们走过条小径,走过一池荷花,走进一个红砖小院时,我们看见到的景象,与我们的想象非常吻合。矮矮的院墙,简陋的院门,院子里有一棵不知名的树,砖瓦房前,有两个简陋的花坛,里面栽种了各种各样不知名的花儿,有高有矮,没有章法,却有种共生所需要的难得的和谐。

    其实,在没进院落之前,郑琦老人就站在门口迎接我们,然后与我们一一握手。他已经习惯了与人握手。据我所知,乡村教师是不习惯与人握手的。某次我回乡与我的小学教师握手时,他竟然满脸涨红。郑老师脸上全是笑容,似乎脸上除了慈祥,再也不会生长别的,即使他与我们握过手之后,脸上不笑了,可是作为教师的慈光依然停滞在他的脸上。我实在太熟悉这种光彩了,小时候,这种光彩在学生的心目中,和每天升起的太阳没有两样。

    郑老师怕屋子里空气不好,在人们参观他的辅导站时,他一一将屋子里面的椅子搬到院子里来。老人个子小,做事却非常灵活,我也去帮忙,他搬二把椅子跑两次我却只搬一把跑一次,他的样子让人一看就知道在他并不高大的身体里面,隐藏着一种强大的爆发力。人们出来时,椅子围着树被摆成卫个圈。人们刚刚坐到椅子上时,一阵风吹过来,将树上的雨露吹落下来,吓得很多人纷纷往开躲避。看着他们的样子,我觉得好笑,或许像这样的地方,这样的雨露,没有任何先兆地往下落到人们身上事情,已经是很少见了,所以人们才大惊小怪。

    接下来,是程式化的座谈会。我的心却始终在院子里游荡。其间,有几名像花朵一样的小学生走进院子,进了屋子,很快后面的屋里就传来了乐器的声音。就在这时,我背后的小屋子里面,一声脚踏风琴的声音突然响了一下,或许是怕吵了我们,声音很快又嘎然而止。就是这一声脚踏风琴的声音,一把抓住了我的心魂,我忘记了自己在参加座谈会,便起身进门,沿着琴声的痕迹,转进了右厢房,一眼就看到那架脚踏风琴座在左山墙的角落里。它面前还放着一把老高背木椅。看样子,它们至少是八十年代的产品,脚踏风琴出产的时间,甚至会更长。

    走近这架久违的脚踏风琴,我的眼睛有些湿润的感觉了。在外面支言片语的采访中,已经知道郑琦老师从教四十年,什么课都代过,而且由始至终没有间断过的,是教音乐。凭感觉,这架脚踏风琴可能伴随了他相当的长时间。

    在琴前的椅子上坐下,将脚轻轻放到它的两个脚踏板上。这两块脚踏板,已经看不清原色了。在城市许多家庭里,任何取一块板状物体,都要比它新鲜,比它时髦,比它质量上乘,可是它们不在这架风琴身上。连接踏板与风箱的人造皮带早已褪了色,边子也毛了,但是力量没有丝毫地减退。整个琴身和八十年代的一个箱子没有两样。琴盖上面印着一行英文:“deailruei”、“productofthepeople’srepublicofchina”似乎它在历史里面就是出口的佼佼者。琴盖的盖面涮着透明的树脂漆,时间让它们暗淡了又暗淡了,结实却永远是它们最好的本色。揭开琴盖,琴键干净如雪,虽然没有新琴或者钢琴那么有朝气,但是,每个键的样子,都透露出一种灵动感,随时都期待着生命去启动它,绝对没有那种贵族琴种的落寞和沉闷。琴盘上,29个白键间或着20个黑键,白键被使用得现出了磨痕,黑键似乎还是刚刚开封的样子,或许少年儿童的音乐永远是清纯干净的,没有太多的变调或升降调,可是我更愿意把这种现象理解成郑琦老师内心如同清泉一般的透亮与纯净。这与那些牺牲大集团利益,满足个人或小集团欲望的浑浊之心比起来,纯净得让我想哭。

    合上琴盖,琴上除了一张盖琴的天蓝布,就只有一本16k黄得发黑的油印册子。随手拿起来,上面有手写油印的几行字:“歌曲集”、“湖北省少先队辅导员夏令营编印”、“1983、8”这些字告诉了我它的来历。看着这本歌曲集的黄褐色,看着上面油印的墨迹,让人仿佛闻到了1983年的油墨芳香。歌曲集的纸张已经变得非常薄了。这表明,它比任何一本名著都要被人翻阅得多。打开册子,里面那些再熟悉不过的歌曲,一一跃进眼睛里,耳边心里,竟然随即有了童声响起:让我们荡起双桨、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三个胖娃娃、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北国之春、党是太阳我是花、烈士墓前、青春多美好、辅导员之歌、大海啊故乡、青蛙跳水、在希望的田野上、心中的星、井冈少年、十送红军、队旗飘飘、弹月琴的姑娘、天安门前欢聚在一起、小朋友爱祖国。此时,看着这些曲目,我突然明白了,音乐才是郑琦老师心里的诗意和力量,他将自己心里的爱,自己生命的诗意和力量,以音乐的方式流进每个孩子的心田。

    外面人声潮起,座谈会散了。再次揭开琴盖,在那些洁白和琴键上,让多年不曾沾过风琴的手,弹起了让我们荡起双桨。音乐飘到窗外,刚刚还嘈杂的外面,一下子安静下来了。我沉沉浸非常生疏的手指带来的音符里面,脑子里出现了满是泥泞的操场,操场边上,是那种民国特征的土瓦房,房檐下,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去抬脚踏风琴,然后像蚂蚁搬食物一样,将风琴抬进教室。于是,就有顽皮而羡慕音乐的孩子,趁管琴者不注意,突然上去弹几个音符,然后跑掉。管理者去追他,另一个又如法炮制。直到音乐课的铃声响起,两鬓斑白的郑老师,抱着跟随他二十多年的歌曲集,走进了教室。很快,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歌声从教室里传出来,久久在校园里回荡。

    弹到这儿,想到这儿,便停了下来,我的眼睛再次湿润了。

    合上风琴,走出屋子,郑老师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花。

    我问他:“您现在觉睡得好吗?”

    他说:“非常好。”

    我又问:“教了30年音乐,您最喜欢教哪首歌?”

    郑老师笑了,说:“让我们荡起双桨。”

    后来在当阳,我问郑老师的学生杨静:“你现在也是小学音乐老师,你最喜欢郑老师教给你的哪首歌?”

    杨静想都没想,就告诉我:“让我们荡起双桨。”

    我又问她:“你现在还用脚踏风琴教音乐吗?”

    她说:“早就不了,可是,我永远不会忘记脚踏风琴,不会忘记郑老师和脚踏风琴带给我的那段快乐时光。”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郑老师或许就是那台脚踏风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