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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在这扬州城中已生活了二十年，我在众人背后的议论声中惊觉，才想起这二十年从未有过改变的容貌着实是有些渗人，是该再寻处地方了。
隔壁的私塾里换了位年轻的先生，虽是相貌普通却也带着读书人应有的儒雅，干净质朴。偶尔会教学堂里的孩子们抚琴，耳濡目染下我竟也生生练下一手好琴。
私塾的孩子们已经换过许多，先前的老先生早些年也去了，我还特意吩咐了来拿他的鬼差，让他们好生担待莫要太为难。大抵是在这凡世间待的久了，竟不知何时起我变得善心起来。
郁垒还是会按月遣鬼厮来送药，有时还带些苦涩的草药，有着我用许多梅子都掩不住的苦涩。每每当我想要偷偷倒掉时总觉得身后有双眼睛盯着我看，害的我后脊一阵发凉，乖乖的把药喝完。日子久了这心律不齐的毛病虽不见好，却也没有再加重的迹象。想来那丹药还是极好的东西，这些年我的修为竟是增进了不少。
我生性懒散，二十年里从未想过要寻些事做。从前在冥府便终日无事，偶尔帮着郁垒整整薄子，或是和孟婆在金银桥聊天，多数时候都是在长卿的殿里陪着他处理公事，伴着生死簿上亡魂生前的种种睡去，六百年里竟也看了上千本。
慵懒的在午后寻了屋顶一处阴凉处小憩，盛夏的蝉声鼓噪着不停，不禁恼怒，一拂衣袖那蝉音顿时全无，挪了挪身子换了更舒适的位置。
今日里先生在讲牡丹。“何人不爱牡丹花，占尽城中好物华。疑是洛川神女作，女娇万态破朝霞。”
小时候郁垒也提过药书有云，群芳中以牡丹为第一，故世谓花王。花王，我反复惦酌着。
先生说，名都洛阳，牡丹花城早已名甲天下，每年牡丹花开，城里都会形成会集，百姓头插牡丹，怀抱牡丹，满街交换牡丹，卖牡丹，比牡丹，热闹纷繁。先生的描述让我心之向往。
那终年阴森的冥府哪曾有过花，除过那遍地诡异艳红的彼岸。倘若在忘川边上栽上几株牡丹也不知能否成活，想到这里心中不由的一阵烦闷。
冥府，早已不是我的归处。
我在先生，“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的诗句中决定了下一个落脚之处。
牡丹花城，洛阳。
简单收拾了行装，锁上小院。院中的海棠开的正好，朵朵□□相间，甚是动人。我曾想过要变卖这里，却也着实不舍。后又一想待到百年之后熟识的人都已归去，兴许还能回来住上些时日。
扬州的美食的确养刁了我这张嘴。隔壁婶婶的柳叶饼子，巷口的桂花藕粉粥，咸锅饼还有瘦西湖旁我最喜爱的蟹黄蒸饺，这一别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再吃上。
绕路去了湖边的柳树下，那次之后每年清明和中元我都会亲手做母亲的柳叶糯米团子来这里。
那孩子应该早已投胎，也不知投去了哪户人家过的如何。但我相信郁垒，他答应过我会给他个富裕顺遂的一生。
若是有缘大抵还会再见的。
按着牡丹的花期算来还有小半年的时日，我便想着回去三清派探探师尊也好，这些年师尊总差些师兄弟来看我，知我馋嘴贪吃总不忘给我带些观里师兄做的盐渍杏子。
换了深蓝色的天罡道袍，粗布鞋。用束发冠束起发来，俨然一副青涩道童的模样，一瞬间让我回想起从前，想起刚入观时总觉得这身道袍难看的紧，现在穿起却格外怀念。我站在铜镜前不禁失笑。
回到观中才知晓师尊和二位师叔外出云游，让我好生无聊，只得每日里在观中闲晃，偶尔也会去捣乱师兄练功。观里新来了许多弟子，大概也听过我的各种谣传，大数人见到我时，都低着头一路小跑没了踪影。
难道我长得如此凶神恶煞，竟怕我怕成这样。
晃了几日不甚无聊，连逗新来的弟子都让我心生腻味。整日懒在屋里，把吃掉大半坛的盐渍杏子放在身旁，脚旁是一大堆从师尊殿中取来的剑宗。
观里向来吃的清素，让我不由的想念凤凰阁的烧鸡和巷口卖的桂花藕粉粥。蓦的想起从前至敬师叔殿中总会备些素饼，甜糯的绿豆却意外的不腻口。每每被师尊责罚时师叔都会拿来给我。
于是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晌午，我被游历归来的师尊逮了正行。
“青儿。”转身看时，师尊走进殿来身后跟着两位师叔。我嘴里还叼着刚刚从至敬师叔那偷来的素饼，一时间慌了手脚竟不知是该咽下还是拿出，傻傻的叼着素饼愣在那里。
“青儿，我不在观中，你竟这般放肆。”师尊神情严肃让我心生害怕，吞着口水，眨巴眼睛望着师叔，一脸的无辜。
“师兄，青芜难得回来，想吃便吃了，她一向贪嘴。这素饼从前也是给她备下的，时间一长竟也习惯了。”接到我的求救，师叔在一旁劝着，看着我捏碎一地的素饼，转身从殿中又端出些放在我身旁的桌上，向我使了个眼色。我慌忙跪在师尊脚边，“师尊，青芜知错了。”
师尊闻言没好气的看我，眼底带着笑意，我知道师尊他其实并未生气。
“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
“想去洛阳来着，本想住上几日，不巧师尊出门游历，就多待了些时日，见过师尊后，过几日便走。”见师尊没有生气，伸手端起素饼盘子坐在一旁，唤了新来的小道童替师尊师叔沏了茶水。
“青芜，明日你便下山吧。近日里无事便不要再回来了。魔界那边有些动静，怕是又要生祸事，观里也要提早做下防备。”师尊喝着茶，面容疲倦，看来是为此事操劳了不少。
“师尊，青芜留下，尽些心力也好。”
“不必，仙魔大战终归只是仙魔两界的事向来与凡间牵扯甚少，观里只是未免万一提前有个准备。可你毕竟是魔神之女，留下必会受之牵连。”
我知晓师尊是为护我周全，毕竟我也是魔界之人，藏匿凡世间自是比留在观中强百倍。再者若我强行留下，日后三清派定会因我死伤无数。我起身跪在地上，向上座磕了三个响头。“师尊，两位师叔，青芜明日便下山，青芜不在身边，切要照顾好身子，不可太过操劳，每隔些时日差人来告知青芜，也好让青芜安心。”
出殿门时，听见身后传来师尊温和的声音。“青儿，你既不想再成仙，那便做只悠闲的妖，三界之事自此皆与你无关。”
连夜收了行装奔赴冥府，黄泉路上太过颠簸，匆忙间竟摔了几回，身上腿上皆是淤青，手腕上也磕破了几处，顾不得处理伤口反倒是加快了行程。
我在酆都城外踱步，匆忙行至这里才发现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站在殿外望去，右边的桌子上摆着我素日里爱吃的点心，边上是我从前没看完的薄子。长卿端坐在正中，低头批着什么。那人今日着了身浅青色的衣衫，柔软的发梢下俊朗的轮廓清晰可见，看着他蹙眉，看着他思考。
有那么一瞬，我竟以为我回到了从前。以为我可以上前抵着那人蹙起的眉一点点化开，以为还可以坐在那人边上吃着点心看薄子，然后在那人抬头看我时赏他一个明媚的笑容。可再怎么以为也只有那么一霎。
“青芜。”那人在殿中唤我，脸上尽是惊讶。
我缓步走进殿中，那人紧盯着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察觉手腕上的血已浸红了衣袖，我尴尬的扬了扬手。“来时路上有些匆忙，不碍事。”
那人上前抓着我的手腕，拉着我到一旁坐下，伸手用灵力拂了我的伤口，满眼心疼的看我，温柔的手指在我脸上摩挲。我把头倚在他身上，二十年未见他竟消瘦了许多，那一刻我很想问他，这些年可曾想我。
“长卿，允我件事可好？”
“好。”
“不问我何事？”
“无论何事。”
我站起身来望着他，僵直的手臂任他抓着。“答应我，无论仙魔之战何时再开，保我三清派无死无伤。”
“好。”
那人清冷的暗红色眸中泛着太多的情绪，我阖上眼想起从前，那些尘封的记忆顷刻间如潮水般袭来。那时候也是在这里，我哭着问他是否信我，而他冷峻的脸上始终没有表情，转身时只留下一句，绝不徇私。
便是这一句，断了我与他的六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