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

春花正开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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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一、美丽的鹅卵石

    那时候我还是个经常流鼻涕也经常尿床的小孩。我经常一年到头也穿不上一件新衣服。而且,我已经没有了父亲。

    但是我每天都很快乐,不知道人活着还会有悲伤,因为我的母亲非常地爱我疼我。我常看到别的母亲打骂自己的孩子,一点儿也不心疼的样子,就觉得自己好幸福。

    我的母亲从来不打我骂我。即使我真的犯了错,惹了祸,她也只是不气不火地给我讲些贴心的话,末了还要疼爱地摸摸我的脸蛋儿。我也就听话地点点头,说保证以后再也不做这样的事。

    母亲一个人带着我过日子,只能是和我相依为命。我学习很用功,因而成绩也很优秀。每当我领回一张奖状,母亲都要想办法给我奖励一下。她先是协助我将奖状贴到墙上,看我上上下下兴奋的样子,过早爬上额头的皱纹便绽放如花,脸面也很亮光。仿佛我的奖状不是贴到墙上,而是贴在了她的脸上。然后她便去给我弄点好吃的,比如很少吃到的糯米糕,或者是菜馅儿饺子,实在没什么好吃的,就去邻居家借来一两只鸡蛋,和到一碗她亲手擀的面条里。我总是吃得很香,不管吃到嘴里的是什么。而母亲便坐在一旁看我大口大口地吃完,眼睛亮亮地笑着,比我还满足。

    但是有一回,我却得到了一个很特别的“奖励”那天下午,当我拿着一张大红奖状兴冲冲地从学校跑回家时,却没有看到母亲,去邻居家一问,才知道她出水利了。我便坐在大门槛上耐心地等,直等到掌灯时分,母亲才骑着父亲生前留下的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回来。

    “妈!我又得了一张奖状!”还不等母亲站稳,我便飞快地冲过去,摊开手里的奖状给她看。

    “是吗?我乜真有本事!”母亲抖抖身上的灰尘,疲惫的脸上马上有了笑容,疼爱地摸着我的脸蛋儿。

    我笑得很得意,心想晚上又有得好吃的了,因为这是我和母亲之间默契的“协定”想到这段时间一直吃得少油寡料,我真的很想吃一顿菜馅儿饺子。

    母亲看穿了我的心思,坐定后把我叫到跟前,说:“妈这次就不做吃的了,送你一个小奖品,好不好?”

    我有些失望,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是什么呀?”

    只见母亲从自行车把上取下一只出水利时带着的小布包,从包里拿出一枚光滑的鹅卵石来。她握着我的小手说:“这是妈妈出水利时发现的,我想你肯定喜欢,特地带了回来。刚好你又得了奖状,就送你当奖品,你喜欢吗?”

    我的手被母亲握着很温暖。我看见她脸上的皱纹因为灰尘显得更深更密了,心里酸酸地。我突然再也不想吃什么了,只想母亲抱抱我。

    “喜欢”我低着头小声地说,不敢看母亲。

    而母亲也不再说什么,只把那枚美丽的鹅卵石放到我的手心里,又摸了摸我的脸蛋儿。我感觉到了,母亲的手在轻轻地颤抖。

    其二、花香

    晚上整理抽屉,翻出了高中时代的一本日记。本子很厚,四只角为了防止磨损还贴上了透明胶布。翻开日记本,一张泛黄的照片映在眼前。就着柔和的灯光,我一边擦拭灰尘一边仔细地看着这张照片。那是我高二的时候照的,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圆领泛白汗衫,头发长长地,略微有些乱,手里还拿着一朵栀子花。照片上的我笑得很年青,只是眼神里藏着几分忧郁。房间里很安静,我一遍一遍地擦着这张照片,往事就一片一片地在眼前浸润开来。

    照片是那年“五一”节拍的。学校一下子放了三天假,同学们一个个都兴奋得满脸放光。我是最后一名离开宿舍的学生,提着一个简单的塑料袋,装了几本书和几件换洗衣物,走得很安静。

    母亲在我上高一的时候就住进了继父的家里。他们俩年龄相差很远,母亲住过去的时候只提了一个条件,就是继父必须供我读完高中。母亲的行为有点像是孤注一掷,至于这些代价的付出是否值得则全在于我。我必须用好每一分时间和每一分钱,争取考上大学。但是,在没有拿到那张录取通知书之前,我并没有绝对的把握。日子于是过得胆战心惊,争分夺秒又茫然失重。

    走了一个多小时的田畔小路,汗流浃背地回到家里时,已是正午时分。诺大的一栋房子,空荡而且幽暗。母亲听到响声,从厨房里一脸期待地走出来,见到果真是我,欣喜地上前接过我简单的行李,说:“我望了好多遍,眼睛都望穿了,你都没有回来,恰恰一转身,你却回来了!”我笑笑说路上走了蛮久,转身要去打水洗脸。母亲却一把抢过脸盆,要我歇着,她来准备。水打来了,却是热的。母亲说,大热人可不能洗冷水,身体要紧。一边又给我递来一条毛巾,说,这是我今天特地用井水洗了好多遍的。我本想坚持要冷水,但听母亲如此一说,还是用那条洗得很香的毛巾浸湿热水洗了。

    收拾清爽之后,我便直奔卧室。母亲也亦步亦趋地跟了进来。推开门,一个简朴但是十分整洁的房间展现在我面前。床上的竹垫擦得很光亮,书桌也摆得有条不紊,特别是那个三层的木质小书架,一本一本我过去收集回来的书籍,也都安静而且精神地排在上面。

    “妈,你收拾得真好。”我愉悦地说。

    “你上学后,我还总是想起你坐在这里看书写文章的样子。我知道你喜欢这些书,天天都要帮你擦一遍呢。”母亲笑着说。

    我的心里感动着,很想说一声谢谢,但最终没有说出口。母亲要我好好歇着,她要去给我弄点好吃的菜,补补身子。

    一个人躺在清凉的竹垫上,心里就想象着母亲每天擦拭那些书籍的情景。因为贫穷,母亲小时候失去了捧读书本的机会。后来有了孩子,还是因为贫穷,使孩子屡屡临近辍学的边缘。母亲把自己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我的身上,所以忍辱负重地选择了继父,当我走后,她还要一遍一遍地擦拭那一本本我最爱读的书,去想象我坐在书桌旁读书作文的样子。我想,对着书本,想着儿子,她的脸上一定开满了笑容。

    一觉醒来后,闻到一股特别的花香。我发现,就在我的枕旁,有一朵洁白馨香的栀子花。母亲恰好走了进来,笑着说:“你醒了?我见你这么累,就摘了一朵新开的栀子花放在你枕头旁,香不香?”

    “谢谢妈!”我有些哽咽,终于鼓起勇气将这句在心里藏了很多年的话说出了口。

    “傻孩子,跟妈说这些干吗?对了,村里来了一位照相的师傅,你也去照一张吧,以后你不在家里,我想你了就可以看看你的照片。”

    我对照相这种事很不习惯,但是这次我却毫不犹豫地听了妈妈的话,手里拿着那朵栀子花,笑着照了一张相。

    事隔这么多年,再次见到这张照片,仍能感到一股特别的花香,在心里轻轻弥漫。

    其三、你的笑容如此美丽

    记不清有多少天没有下过雨了,听母亲说这是因为今年不该下雨的那一天下了雨,淋湿了龙袍,现在要出七七四十九个太阳才能晒干。学校正在搞建筑,操场上堆着一片刺眼的石灰,烈日骄阳下,让人看一眼就觉得燥热。太阳底下行走的女人都撑着一把伞,男人也忍不住拿手挡在头顶,虽然无济于事。

    离下课还有十分钟,我的肚子却早就闹意见了。想到待会儿又要吃批发价五毛五一袋的“北京”牌方便面,胃里就翻起一股酸。但是没有办法,我每天的生活费只有一块七,午餐(如果这也算是午餐的话)的消费标准是不能超过这个数的。“妈的,这完全是在哄骗肚子嘛!”我在心里漫无对象地骂,鼻子里也跟着哼哼地出气。同桌以为我在发笑,凑过来一脸正经地问:“有什么开心的事?”我懒得理他,头埋在桌子上心情坏坏地睡觉。

    下课铃响了,我却不想动。英语老师在台上跟我们说“goodbye”教室里顿时人声嘈杂,像是决了堤的水。同桌突然使劲地推我,说:“快起来,英语老师叫你!”我抬起头来,看见英语老师果然正朝我走来。“你妈来了!”她笑着对我说。我却陡地脸红了。老师没有走,同学们也不好意思先出教室,大家都在看着我。

    我朝教室前门望去,果然是母亲来了。她左手拿着一只发黑的旧草帽,右边腋下还夹着一只蛇皮袋。我僵硬地站了起来,心跳在两耳很夸张地响着,像是有人一声接一声地在敲锣。我坐在一组第三排,走到前门不过几步路,但我却像是经历了很久。偏偏整个教室里又是那么安静,我简直挪不开步子。母亲竟然还笑得出来,不知道我的心里这个时候正在翻江倒海。你不是像别人的母亲那样快五十了看起来还像只有三十岁,也不像有的母亲那样穿戴奢侈打扮富态,在众目睽睽之下,你让我我真的想哭!出门时我没有和母亲打招呼,母亲还是微笑地看着我,跟在我身后。

    走廊里人来人往,外边依然是热浪炙人。“你不是刚刚给我送了生活费吗,怎么又来了?”我不想看她,生气令我胸口起伏。母亲大概是看出了我的不快,像小孩做错了事一样,低声地说:“我怕你高考毕业后拿不了那么多东西,先来拿点用不上的书。村里人都说”“我没什么好拿的,现在的书都要用!你听谁说的,整天住在山旮旯里,知道个什么?”我听了这话更是生气,不等她说完,就抢了她一顿。“这样啊?那就算了。”我的心里烦透了,喊她跟我去吃饭,转身先下楼了。“等等,我在一家餐馆里订了菜。”母亲急急地跟在后边,又急急地说。我听了这话倒是愣了愣,以往母亲来了从不肯在学校吃饭,总推说自己不饿在开饭前离去,今天倒是愿意留下来,而且还主动地订了菜。

    我很少在餐馆吃饭,因为不配。母亲带我去了一家校内餐馆,老板是个和母亲年纪相仿的男人,菜他早就准备好了:一碗蘑菇蛋汤。一碗汤占去了大大的一张桌子,看上去很空旷,也很滑稽。但我突然就有些难过,喉咙里涩得很紧。我见过别的父母来校后都是很铺张地点了一桌子好菜,而我们两个人却只能共用一碗汤。老板很热情,破天荒地给我们擦了桌子又擦椅子(以往我从没见过老板在别人吃饭前擦桌椅),盛上来的两碗饭也额外地满。

    我低头吃饭,不敢看母亲。她却不住叫我多吃点,又挑那点可怜的蛋花送到我碗里。我大口大口地吃,不敢停下来,不敢让思想离开吃饭,我怕一旦如此眼泪就会不争气地掉下来。母亲依然是微笑地看着我,自己却很少动筷。见我的碗里变浅了,就拿自己的饭给我添了些。我没有阻止,虽然我吃不下去。后来她掏出几张零币去付钱,我也没有阻止。老板极为客气,收钱的时候竟然还像日本人一样弯了弯腰,末了还停下给别人炒了一半的菜,递给母亲一支烟。

    既然我说没有任何东西可拿,母亲只得空手而归。我坚持要送她出校门,她却让我快回去睡午觉,免得下午上课要打瞌睡。争执一番后,她还是依了我。头上的太阳依然很毒辣,她戴上那顶发黑的旧草帽,出校门后摸摸我的头,依然是那么默默无语地笑着,然后就转身走了。

    我满脸是汗地站在那里,直到母亲转过一个弯,消失了身影。

    其四、母亲给了我一支烟

    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包括我,都认为女人抽烟不大好。这种“不好”主要是从形象上来看的。一个女人头发长长地,走路迈的是碎步,你若看见她手里夹支烟或者干脆嘴上叼支烟,恐怕总会觉得不协调。至于经济上的浪费与身体上的伤害,我们暂且不论。

    但是母亲偏偏是个抽烟的女人。我曾在不同的场合见过年轻的女孩子抽烟,她们大多数染了几缕头发,指甲也涂了颜色,整个人都走在时髦的前沿,抽起烟来别有风情,很是引人注意。但是她们的抽烟更大程度上像她们吊耳环戴戒指一样,起的是一种修饰作用。母亲当然是个女人,但是她的抽烟不是为了修饰,而是如同部分男人,为了消愁。

    母亲开始抽烟,是在父亲逝去之后。那么恩爱的两个人,做什么事都互相商量,出门也总是成双成对,还生了个聪明可爱的儿子,日子过得该是多么踏实啊。然而男人说走就走了,并没有和她商量。那时儿子还小,不知道自己的世界里从此永远地坍塌了一半天空,看着母亲哭得声嘶力竭还无动于衷。当一切风平浪静之后,母亲就开始抽烟了。

    那烟钱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因为忧愁不断,所以烟火没法断。为了抽上当时最低劣的香烟,母亲经常去计算家里那只母鸡什么时候该下蛋,早上刷牙时只用米粒大小的一点牙膏。而且,她还强制自己只能每餐饭后抽半支烟。然而即使这样,当我要上中学时,家里那点可怜的积蓄还是像水洼里的水,遇见半个太阳就迅速地干凅了。母亲没办法,又用了很大的毅力,强迫自己把烟戒掉了。

    当时的我还是小孩子一个,不知生活的艰辛,只图一时新鲜,偶尔也偷偷抽烟。母亲在意识上早有防范,经常在自己忍不住要抽烟的时候告诫我说,你以后千万别学抽烟,这东西一沾上就丢不掉,会把人整穷的。我听后连连点头,但心里却希望自己快快长大,那样自己抽烟就不会有人说话了。

    高三那年,为了供我读书,母亲终于压制住心里的委屈,和一位大她很多岁数的男人住到了一起。她又开始抽烟了,而且比第一次的烟瘾更大,经常连抽两三支。我和母亲那一年同时有了白发。母亲照镜子时发现了自己耳鬓的银针,要我替她拔去。但是当我弯下腰来认真地替她拔白发时,她看见了我的白发。那一年,我才十九岁。她颤抖着手推开了我,说,算了,不用拔了,我是老了,老了没有白发反而不好。我笑笑没作声,母亲也笑看着我不再说话。

    我不负众望地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母亲很高兴,但总是心事重重。出门前一天晚上,母亲终于忍不住避开继父,要和我谈谈。那时候我在房间里正准备写文章,母亲却进来将灯关了,轻声地对我说:“你就要开学了,我却没钱给你”我笑着说:“妈,不要紧,我有很多同学家里条件好,可以先借了以后再还。还有,学校里也可以贷款总之你就不要担心了,我没事的。”母亲听后不言语,黑暗里我只看见她的烟头持续地闪亮。“你也来抽支烟吧!”母亲沉默良久之后,突然递给我一支烟。我感到很意外,但还是用双手接下了。母亲用火柴给我点火,我吸了几次才吸着。我就在黑暗里抽着母亲给的烟,再也没有说话,直到母亲默默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