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对不起(2)

大冰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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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挨骂的人起了真火,棍子夹着风声抡下去,砸在小松狮脊梁上,一声断成两截。

    她“啊”的一声大喊,整颗心都被捏碎了。

    没人看她,所有人都在看着它。

    它好像对这一击完全没反应,好像一点儿都不痛。

    它开始爬,一蹿一蹿的,使劲使劲地爬,腰以下已不能动,只是靠两只前爪使劲抠着青石板往前爬。

    爬过一双双皮鞋,一条条腿,爬得满不在乎。

    她哭、它爬,四下里一下子静了。

    她跪在地上,伸出的双臂揽了一个空,它背对着她爬回了那个阴冷的墙根,它背朝着这个世界,使劲把自己贴挤在墙根夹角里。

    ……忽然一个喷嚏打了出来,血沫子喷在墙上又溅回身上,溅在白色的小瓷盆上,星星点点。

    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一动不动了。

    好像睡着了一样。

    她哭着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它贴在地面上的脑袋猛地抬了一下,好像意识到了些什么,脖子开始拼命地使劲,努力地想回头看她一眼,腿使劲尾巴使劲全身都在使劲……

    终究没能回过头来。

    震耳欲聋的垃圾车开过来了,嬉闹的游人,亮晃晃的日头。

    白瓷盆里空空的,今天她还没来得及喂它吃东西。

    (四)

    2012年年末的某天夜里,有个披头散发的姑娘坐在我的酒吧。

    她说:大冰哥,我明天走了,一早的车,不再回来了。

    我问她为何走得那么着急。

    她说:去见一个人,晚了怕来不及了。

    小屋的招牌青梅酒叫“相望于江湖”,我斟一碗为她饯行,她低眉含下一口,一抬头,呛出了眼泪。

    我说:那个人很需要你,是吧?

    她点点头,嘿嘿地笑,边笑边饮酒,边笑边擦眼泪。

    她说:是我需要他。

    她说:我需要去向他说声对不起。

    她喝干了那碗相望于江湖,给我讲了一个还未结局的故事。

    她讲故事的那天,是那只流浪狗被打死的当天。

    (五)

    她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大学上的是二本,在自己家乡的小城市里走读。

    她没什么特殊的爱好,也没什么同学之外的朋友,按部就班地吃饭、逛街、念书,按部就班地在小城市长大。唯一和别人不同的是,她家里只有父亲和哥哥。

    她是旁人眼里的路人甲,却是自己家中的公主,父亲和哥哥疼她,疼的方式各不相同。

    父亲每天骑电动车接她放学,按时按点,雷打不动。

    有时路过菜市场,停下车给她买一块炸鸡排,她坐在电动车后座上啃得津津有味。

    她说:爸爸你吃不吃?

    父亲回头瞥一眼,说:你啃得那么干净,我吃什么吃呀?

    哥哥和其他人的哥哥不一样,很高、很帅气、很迁就她。

    她说:哥哥哥哥,你这个新发型好难看,我不喜欢看。

    哥哥说:换!

    她说:哥哥哥哥,你的这个新女朋友我不喜欢,将来变成嫂子的话一定会凶我的。

    哥哥说:换!马上换!

    哥哥不是嘴上说说,是真的换,她的话就是圣旨,从小就是这样,并不觉得自己受委屈,只是怕委屈了妹妹。母亲离去时,妹妹还不记事,他心疼她,决心罩她一辈子。

    他是个成绩不错的大学生,有奖学金,经常抢过电脑来翻她的淘宝购物车,一样一样地复制下地址,然后登录自己的账户,替她付款。

    他临近毕业,家里没什么关系替他谋一份前途无量的工作,他也不甘心在小城市窝一辈子,于是顺应潮流成了考研大军中的一员。

    有一天,他从台灯下抬起头,冲着客厅里的她说:等我考上研究生了……将来找份挣大钱的好工作,然后带你和爸爸去旅行,咱们去希腊的圣托里尼岛,碧海蓝天白房子,漂亮死了。

    她从沙发上跳下来,跑过去找哥哥拉钩。她嘴里含着巧克力豆,心里也是。

    浸在这样的爱里,她并不着急谈恋爱。

    这个时代流行明艳,不青睐清秀,旁人眼里的她太普通了,主动追她的人不多,三拖两拖,拖到大学毕业还留着初吻,她却并不怎么在乎。

    她还不想那么快就长大。

    若日子一直这样平平静静地流淌下去该多好。

    命运善嫉,总吝啬赋予世人恒久的平静,总猝不及防地把人一下子塞进过山车,任你怎么恐惧挣扎也不肯轻易停下来,非要把圆满的颠簸成支离破碎的,再命你耗尽半生去拼补。

    乌云盖顶时,她刚刚大学毕业。父亲用尽一切关系,帮她找到一份还算体面的文职工作。

    哥哥却忽然崩溃了,重度抑郁症。

    事情是从哥哥的一次高中同学聚会后开始变糟的。

    他那时连续考了三年研究生,没考上,正在拼死备考第四次。挨不住同学的再三邀约,勉强答应去坐坐。

    一切都来得毫无征兆。

    哥哥赴宴前,她嚷着让他打包点儿好吃的东西带回来,哥哥一边穿鞋一边抬头看了她一眼,神情古怪地笑了一笑。

    他系鞋带,埋着头轻声说:小妹,今天是别人请客,不是我埋单……

    她开玩笑说:不管不管!偏要吃!反正你那些同学不是白领就是富二代,不吃白不吃!

    父亲走了过来,递给哥哥50元钱让他打车去赴宴。

    哥哥没有接,他说:爸爸,我骑你的电动车去就好。

    谁也不知道那天的聚会上发生了些什么。

    半夜时,哥哥空手回到家,没给她打包饭盒。他如往常一样,安安静静走进自己的小房间。

    第二天她推开哥哥的房门,满地的雪白。

    满坑满谷的碎纸片,教材、书以及她和哥哥一张一张贴在墙上的圣托里尼的照片。

    他盘腿坐在纸片堆里,一嘴燎泡,满眼血丝。

    她吓坏了,傻在门口,不敢去抱住他,手指抠在门框上,新做的指甲脆响一声,断成两片。

    哥哥不说话,眼睛也不看人。从那一天起,再也没正视过她的眼睛。

    从小,他就被教育要努力、要上进,被告知只有出人头地有名有利才叫有前途,被告知机会均等、天道酬勤……却没人告诉他,压根儿就不存在平等的起跑线。

    也没人告诉他,不论行伍还是读书,这个世界对于他这种普通人家的子弟而言,晋升的途径有多狭窄,机遇有多稀缺。

    学校教育教了他很多,却从没教会他面对那些不公平的资源配置时,该如何去调整心态。

    学校只教他一种办法:好好读书。

    他接触社会浅,接受的社会教育本就少得可怜,没人教他如何去消解那些巨大的烦恼执着。

    他们不在乎你是否会心理崩塌,只教育你两点:1.你还不够努力;2.你干吗不认命。

    成千上万普通人家的孩子没资本、没机遇、拼不了爹、出不了国,他们早已认了命,千军万马地去挤考研的独木桥。

    努力了,考不上,怎么办?

    随便找个工作再认命一次吗?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接一次地认命吗?

    你教我们努力奋斗去成功,为何对成功的定义却是如此之窄?

    为什么不教教我们如果达不到你们所谓的成功标准的话,接下来该怎么活?

    只能认命吗?

    哥哥不服,不解,不想认命。

    他被逼疯了,却被说成是因为自身心理素质不好。

    所有人都是公众价值观的帮凶。

    没有人承认主谋是那套有着标准答案的价值观,以及那些冠冕堂皇的公平。

    就像没人了解那场同学聚会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六)

    祸不单行,父亲也病了。

    哥哥出事后,父亲变得和哥哥一样沉默,天天闷着头进进出出,在家和医院之间来回奔波,中年男人的伤心难有出口,只能窝在心里,任它郁结成恙。

    人过中年,要病就是大病。医生不说,爸爸不讲,她猜也猜得出是绝症。

    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完了。

    她自此出门不敢关灯,害怕晚上回来推开门时那一刹那的清冷漆黑。她开始早出晚归,只因受不了邻居们悲悯的劝慰,很多时候,那份悲悯里更多的是一种带着俯视的庆幸。

    没人给她买鸡排,也没人给她在淘宝上付款了,她必须每天拎着保温盒,掐着工余的那点儿时间在两个医院间来回奔跑,骑的是父亲的那辆电动车。

    头发慢慢枯黄,人也迅速憔悴了下来。眉头锁久了,细白的额头上渐渐有了一个淡淡的“川”字,没人再说她清秀。

    哥哥的情况越来越糟糕,认知功能不断地下降,自残的倾向越来越明显。一个阶段的电抽搐治疗后,医生并未给出乐观的答复,反而说哥哥已经有了精神分裂的征兆。

    一天,在照顾哥哥时,他忽然精神失控,把热粥泼了半床,她推了他一把,他反推回来,手掌捺在她脸上,致使她后脑勺磕在门角上,鼓起杏子大小的包。

    从小到大,这是他第一次推她。

    她捂着脑袋跑到街上。街边花园里有小情侣在打啵儿,她路过他们,不敢羡慕,不敢回头,眼前是大太阳底下自己孤零零的影子。

    她未曾谈过恋爱,不知道上哪儿才能找到个肩膀靠一靠。

    她给父亲打电话,怯怯地问:爸爸,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父亲在电话那头久久地沉默。

    她哭着问:爸爸,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事情好像永远不会再好起来了。化疗失败,父亲一天比一天羸弱,再也下不了病床。

    饭盒里的饭菜一天比一天剩得多,末了不需要她再送饭了,用的鼻饲管。

    她一天比一天心慌,枕巾经常从半夜湿到天亮,每天清晨都用被子蒙住脑袋,不敢看窗外的天光,心里默念着:再晚一分钟起床吧……再晚一分钟起床吧……

    成住坏空,生死之事该来的该走的挡也挡不住留也留不住。

    回光返照之际,父亲喊她到床头,嗫嚅半晌,对她说:……你哥哥,就随他去吧,不要让他拖累了你。

    她低下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父亲盯着她,半晌无语。终于,他轻轻叹了口气,轻声说:是哦,你是个女孩子……

    又是久久的沉默,普普通通的一个父亲在沉默中离去。

    她去看哥哥,坐在他旁边的床上。

    哥哥头发长了,手腕上有道新疤,他依旧是不看她的眼睛,不看任何人的眼睛,他是醒着的,又好像进入了一场深沉的梦魇。

    衣服和床单都是带条纹的,窗棂也是一条一条的,满屋子的来苏水味仿佛也是。

    她说:爸爸没了……

    沉沉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她浑身轻得找不到重心,却不敢靠向他的肩头。

    她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从医院出来,她发现自己没有喊他“哥哥”。

    不知为什么,她害怕再见到他,之后几次走到医院的栅栏门前,几次拐出一个直角。

    父亲辞世后的三年里,她只去看过他四次。

    命运的过山车慢慢减速,日子慢慢回归平静。

    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一个人吃饭、上班、逛街、跳槽,交了几个闺密,都是新单位的同事,没人知道她还有个哥哥。热心人给她介绍对象,相亲时,她几次把话咽回肚里,不想告诉人家自己有个精神病哥哥。

    …………

    时光洗白了一点儿心头的往昔,带来了几道眼角的细纹。

    她积攒了一点儿钱,爱上了旅行,去过一些城市和乡村,兜兜转转来到这座滇西北的古城。

    这里是另一方江湖,没人关心你的出身背景、阶级属性、财富多寡和名望高低,也没人在乎你过去的故事。反正孤身一人,在哪里都是过,于是她决定不走了,留在了这个不问过去的小城,开了一家小店,认认真真地做生意,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偶尔,她想起在电动车后座上吃鸡排的日子,想起拉过钩的圣托里尼,想起医院里的来苏水味。

    她想起父亲临终时说的话:是哦,你是个女孩子……

    她自己对自己说:是哦,我是个女孩子……

    慢慢地,哥哥变成了一个符号,不深不浅地印在往昔的日子里。

    越来越远,越来越淡。

    然后她遇到了一只流浪狗。

    直到她遇到了这只流浪狗。

    (七)

    2012年年末的一个午后,我路过古城五一街王家庄巷,他们打狗时,我在场。

    我认识那只狗,也熟识旁边恸哭的姑娘。

    那个姑娘攥住我的袖子哀求:大冰哥,救救它,救救它。

    我为了自己的面子攥住了一根手指,而未能攥停那根棍子。

    我看到棍子在它身上砸断,它不停地爬,爬回那个墙角。

    我听到那个姑娘边哭边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帮她把那只流浪狗掩埋在文明村的菜地,带她回到我的酒吧,陪她坐到天亮。

    那天晚上,她在大冰的小屋里,喝了一整壶相望于江湖,讲了一个未结局的故事。故事里有父亲,有哥哥,有一个终于长大了的女孩子和一只流浪狗。

    她告诉我说:我要去见一个人,晚了怕来不及。

    她说:我需要去对他说声对不起。

    天亮了,我帮她拖着行李,去客运站买票,目送她上车离去。

    我没再遇见过她。

    她留下的这个故事,我一直在等待结局。

    时隔一年半。

    2014年春末,我看到了一条微博。

    微博图片上,一个清秀的姑娘站在一片白色的世界里,她左手搂着一幅黑框照片,右手挽着一个男子的胳膊。

    这是一家人的合影:妹妹、哥哥、天上的父亲。

    结束了,结束了,难过的日子都远去吧。

    大家依偎在一起,每个人都是微笑着的,好起来了,都好起来了。

    …………

    抱歉,故事的结局不是这样的。

    2014年4月19日,江南小雨,我点开了一条没有文字只有图片的微博。

    图片上她平静地注视着镜头,左手搂着一幅黑框相片,右手是另一幅黑框相片。

    碧海蓝天白房子,微博发自圣托里尼。

    不管是欠别人,还是欠自己,你曾欠下过多少个“对不起”?

    时间无情第一,它才不在乎你是否还是一个孩子,你只要稍一耽搁、稍一犹豫,它立马帮你决定故事的结局。

    它会把你欠下的对不起,变成还不起。

    又会把很多对不起,变成来不及。

    我不确定她最后是否跑赢了时间,那句“对不起”,是否来得及。

    游牧民谣·靳松《不要等我回来》

    游牧民谣·路平《想你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