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与一个人的调动

淡泊秋阳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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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个很热很热夏天发生的事。因为这件事,他的命运发生了改变。

    事情起源于一只鸡。

    他已记不得那天分鸡的情景了。只记得那天很热,人很躁。200多人和几辆装鸡的大卡车拥挤在机关的大院子里。现场充满异味,一片混乱。烈日下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后勤科的几个工人则忙得黑汗水流。

    终于轮到他所在的调研处了。他和金英、薛梅等几人兴奋地冲上去,像打架一样领回了鸡,然后又按本处室的人头进行“二次分配”不多不少,正好人平两只。

    忙完一切,他竟感到一阵晕眩。也难怪,出院上班才十几天,身体还有些虚。

    处室的人都下来领走了自己的鸡。处长没来,处长开会去了。

    金英、薛梅也走了。他拎起四只鸡向家的方向走去。处长的家在他家后面的一栋楼,只能由他送去了。平时他也是这样做的。

    不过20来斤的四只鸡,他提着竟感到很累,一路上直喘气。

    经过自己家楼门的时候,他 “肖兰,肖兰!”地朝楼上喊了几声。没人应声,很明显,妻子上班还没回来。

    “真倒霉!”他嘟囔着往楼上走。如果妻子在家,就会下来将自家的鸡拿走,他就可直接给处长家送鸡了。现在妻子不在,鸡丢在楼下自然不行。他只能提着4只鸡先上自己家;“减轻负担”后,再将处长的鸡送去。

    一步一步地蹭上7楼,他将自家的两只鸡朝地下一放,喝了一杯冷茶就下楼了。一点时间也没耽误。

    “天地良心,真的一点时间也没有耽误!”后来,他反复地回忆整个事件,对这一点毫不怀疑。

    又是一段烈日下艰难的行程。在攀登到处长家的7楼门前时,他突然感到,原本挣扎不停的两只鸡不动了。仔细一看,不由大惊失色:其中一只鸡已经闭眼了,另一只鸡也只有喘气的份儿。

    怎么办?是就这样将这两只鸡送进去,还是回去将自己的鸡换给处长?可是,他刚才根本没顾得注意,自己的那两只鸡是死是活!而且,他还有再上下两个7楼的力气吗?

    他咬了咬牙,还是敲开了处长家的门。“王老师,这是分给处长的鸡。”

    “哟,是你呀。”处长夫人满脸喜色。可是她一看那两只鸡,顿时晴转多云。“怎么是两只死鸡?!耿科长,两只死鸡你还用这么大劲儿提上来干什么?”

    “刚才。刚才还是活的,在路上才死的。您摸摸还是热的呐!”他呐呐地解释。

    处长的夫人也不听他的解释,提着两只鸡当他的面就宰了。

    他突然有一种被摔耳光的感觉,愣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头重脚轻地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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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小的一件事,原本就过去了。不幸的是,第二天上班没多久,金英和薛梅就聊开了昨天分鸡的事。

    “哎呀,昨天简直把我热死了!管他的,回到家我把鸡一放,先洗澡再说!那两只蔫头蔫脑的鸡,还是下午我婆婆帮收拾的。”――是金英略含沧桑的中年女声。

    “听说好多人鸡提回去都死了耶。还好,我那两只鸡身强力壮,回去在阴凉地待一会儿就缓过气来了。”是薛梅脆甜脆甜的嗓子。她是某矿长的女儿,刚分来的大学生。

    “听说那些鸡是前天晚上装的车,昨天上午又从100多公里外拉来的。你想,一路暴晒,没吃没喝的,不死才怪呢?”金英这个“包打听”情况总是搞得这么准。

    鬼使神差,他这时候竟接上了腔:“难怪呀!昨天我提回的鸡里,就死了三只,处长家两只,我家里一只。”

    “是吗?”她们俩都车转头向着他,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送到处长家,王老师很不高兴,说:耿科长,两只死鸡你还用这么大劲儿提上来干什么?其实另一只还没断气,弄得我好难为情。”

    “怎么这样?鸡要死有什么办法!再说,那热的天,帮送上门去。。”薛梅有些愤愤不平。

    “是呀,当时我真不晓得怎么办才好”他忍不住将当时情景讲了一遍。

    “科长!”金英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我们不讲这些事了吧。”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金英,她的眼睛饱含深意地朝他眨了眨。他顿时明白过来,马上不吱声了。

    薛梅看看他又看看她,明亮的眼睛扑闪扑闪地,满是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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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几天后的一个星期一,处长召开全体会议,突然宣布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决定:从本周开始,调研处人员轮流下厂劳动。

    处长50多岁,中等个子,有些干瘦,两只眼炯炯有神又充满笑意。大家坐定后,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们是公司的专职调研部门,就要对基层的情况时刻了如指掌。但是我们也不能天天下去开调查会,这样对下面工作也有干扰。因此,处里在焦化厂建立了一个联系点,大家轮流下点,与工人一起劳动,同时了解职工思想动向。。”在阐明下点劳动的意义之后,处长又强调,在这项活动中,科长要带头,党员要带头,男同志要带头。

    大家都没作声,等着处长的进一步安排。

    “这样吧,耿科长。”处长笑眯眯地看着他:“他们几个科最近有点忙,就从你们编辑科开始吧。你看你们谁去?”

    这还用问吗?科里三个人,金英和薛梅都是女的,符合“三带头”的只有自己。“我去!”他很干脆地说。

    “那好。你把工作安排一下,今天就下去,那边我已联系好了。一个月后派人换你。”处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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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期满,他回来上班。奇怪的是,处长并未派人接替他,只是说,现在天气太热,过段时间再说。

    “调研一科、二科的科长他们哪去了?”上班第二天,他突然发现处里少了几个人,问金英。

    “你还不知道呀?他们都到桂林疗养去了,前天走的。”金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去年你没到北戴河,今年本来打算安排你的。你不是下点劳动了嘛,所以。。所以,临时换了人。”

    金英是处里兼职工会主席,这些事都是由她和处长定的。

    他突然感到心里堵得慌。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刚好发生在我劳动期间?

    正当他坐着发闷时,处长把他召了过去。

    “耿科长,这段时间还要辛苦你呀。你看,两个调研科长都出去了,公司急着要的调研报告还没定稿。你笔头子硬,就帮着把它弄完好吗。”

    “好。”他低声回答。想了想,提出一个问题:“处长,第5期调研杂志还没编好,原定的出版日期到了呀。”

    “杂志的事往后放一放!调研报告公司领导在催着要呢,你说哪个事该先办?”处长有些不高兴了。

    他还能说什么?拿着材料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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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过得飞快。半个月后,那两份调研报告定稿了,那两个科长也满脸喜色、精神焕发地回来了。正当他静下心来想编辑刊物时,国庆节到了。

    国庆节后上班,他和金英、薛梅三人全力投入到刊物的编辑、校对之中,每天都要跑几趟印刷厂。尽管这样,他还是受到了处长的批评。一次全处会议上,处长点了他的名:

    “耿科长,你那个杂志比红旗出版还难哪。原定十一前要出的东西,怎么到现在还看不到?公司王经理和赵书记几次问这事呢。”

    他感到自己的头霍地大了。“我的工作你处长还不清楚吗?你给了我多少做本职工作的时间呀?”不过这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不能在公开场合与领导对抗――这点常识他懂。

    但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静。怎么回事?处长似乎不是原来那个处长了。说起来,处长还是他的老领导呢。十几年前,处长还在公司宣传部当报道组组长时,他就在他的手下干。公司成立调研处,他是和处长一起从报社调过来的。他对处长十分钦佩、敬重,两人关系一直不错。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感到处长对他冷淡多了,平时见了爱理不理的;他有什么不当的地方,处长总是在会上公开批评。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这也不符合处长的工作作风呀。这其中一定有原因!

    那一段时间,他除了工作,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思绪自这次会议不断往回追溯:改稿、下厂劳动、分鸡突然,他的脑海清晰地闪现出那天给处长家送鸡的一幕,以及后来聊天时金英那饱含深意朝他直眨的眼睛。

    “那天我是不该议论这事。可是,后来再也没有谈起它呀!难道,金英和薛梅两人中,有谁向处长告了密。。”

    他陷入深深的痛苦和自责之中。真是“祸从口出”呀。自己都快四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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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该怎么办?”上班的路上,他想。

    “我该怎么办?”下班的路上,他想。

    “我该怎么办?”晚上睡不着时,他也在想。

    “你在干什么呀?翻来覆去的,别人还睡不睡?”一天晚上,肖兰实在忍无可忍,向他提出了抗议。

    他忍不住将自己所思所想全部告诉了妻子,妻子听后竟半天不吭声。

    “你说呀,我该怎么办?”他着急了。

    “你说怎么办?我告诫你多少次:祸从口出!可是你根本不当一回事!”妻子突然发火了,狠狠将他数落了一顿。

    他目瞪口呆,恨得直想捶自己的脑袋。

    妻子看他没有任何反应,倒急了,翻转身来安慰他:“现在着急有什么用?还是个大男人呢。了不起不在他手下干了!哪里不能混一碗饭吃?别想那么多了,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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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底的时候,两件事使他下定了调离的决心。

    一件事是:处里根据公司要求,上报了年终晋级人员名单,上面没有他。这一消息是处长谈话时告诉他的。原因是他们科没有按时完成刊物的编辑出版任务。第二件事是:公司下达了职称评定文件,以他目前的岗位,只能评经济师职称。这样,他就要从新闻系列转到经济系列来,还要通过业务考核和理论考试。

    此前,他和妻子曾多次商量过“调走”问题。妻子反复叮嘱他:这回你嘴一定要把稳点,再不能乱说了。要走也不能闹情绪,还必须找个正当理由,这样才不会得罪处长。正好,公司下发的评职称的文件,适时地给了他一个堂而皇之的调动理由。

    他开始悄悄跑组织部,跑报社。十月底的一天,他再次踏进了公司组织部的大门。

    “你真的要回报社?”组织部干部科科长盯着他轻声地问。在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后,又推心置腹地说:“虽说你是从报社编辑科长的位置调过来的,但现在实行的都是聘任制。报社中层干部已经聘齐了,你再回去就没有科长的职务,只能当一般的编辑或记者。这一点你可要想清楚。”

    “这一点我想过了。我不怨组织。我是学新闻的,也喜欢写作。没有职务还有职称吧。一辈子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我想也就可以了。”他本来还想多说几句,又怕不妥得罪了人。毕竟,机关中许多人是以向上爬为奋斗目标的。

    “你能这样想就好。在公司里像你样主动辞去科长职务的,还是第一个呢。不过,你还是要写个正式的请调报告,并且要经你们处长签字同意。”

    “好。”他从干部科长手里接过一张表格,返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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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他想象,调动进行得非常顺利。处长接到他的请调报告,看了一眼,说:“放在我这儿吧。”第二天,他还未去问,处长已在报告上签了“同意”两字并返还给了他。处长表情平静,一句话也没说,仿佛一切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说不定处长正等着这一天呢。”他想,心中并未有多少难过。毕竟,调走是自己主动提出的。通过这一场风波他也看清楚了自己:连“喜怒不形于色”这一点都做不到,还在官场上混什么混?还是回去干自己的老本行吧。写出好的文章,就会有读者喝彩,还能赚些稿费回来。那样活着不也很有意思吗?

    正式走的那天,处长为他召开了欢送会。更令他没想到是,处长将处里小金库(其实就是卖旧报纸的钱)他应得的一份钱也算给了他。处长真是个有肚量的好处长呢,散会后还像兄长一样拍着他的肩:“你先回去,说不定哪天我也会回去的!”又派了几个人抬桌子送他。报社那边也有一些人来接。大家都是熟人,嘻嘻哈哈的,你打我一拳,我捅你一下,一路欢笑地回到了报社。

    到了办公室,来的人渐渐走了,他收拾完东西,坐下来望望四周,突然感到有一种可怕的寂静。

    “其实机关里平时也总是这么静的,只不过我没留心罢了!”他想,苦笑地摇了摇头。